天籁小说网 > 修真小说 > 白衣如云 > 第6章 不相为谋
冷于冰趁他心猿意马的时候,提起正事。

“良禽择木而栖,良臣择主而仕。愚兄刚才的提议,不知道岳公子考虑得怎么样?”

“岳公子年轻有为,严太师万分赏识。你可知道,翰林院庶吉士之位,阉厂暗中早已拟定人选,志在必得,如今花落你家,他们岂会轻易放过你。”

听到一个严字,赵龙文立即从酒色中清醒过来,就像饿狗嗅到屎味,双眼发光。

“不过,”冷于冰话锋陡转,“如果有严太师的护荫,阉厂定然不敢乱来,岳公子便可高枕无忧,官运亨通,别说庶吉士,便是内阁大学士一职,将来也不在话下。”

冷于冰微笑举杯。

赵龙文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,仿佛官运亨通说的就是他,迭声道:“冷先生说得在理,到那时候,岳公子可莫要忘记了在座的兄弟们啊!”也连忙举杯。

江来顺和王尊四目交接,微笑不语,齐齐跟着举起酒杯。他们都是商人,刚刚谈妥长江漕运和铸刀坊合作的大生意,如果可以和当朝第一权贵严氏父子牵上线,显然对生意大有裨益。

岳居正却缓缓放下酒杯,道:“当年鞑靼俺答汗犯我大明边境,一直打到京师城下,兵部尚书丁汝夔问计于严太师,严太师曰‘塞上败或可掩也,失利辇下,帝无不知,谁执其咎?寇饱自飏去耳。’命诸将坚壁勿战,听凭鞑靼军在城外掳掠八日,百姓生灵涂炭。此事岳某始终不能释怀。”

提及“庚戌之乱”,大明子民无不引为奇耻大辱,便是王翠翘身为风尘女子也愤慨满腔。深究缘由,嘉靖帝沉迷方术,荒废政事,大家只字不提,却都是心知肚明。在座诸人一时缄默无言。

岳居正目扫全场,正色道:“因此,严太师的好意,岳某心领。在下承蒙皇上青睐,委任翰林院庶吉士一职,自当兢兢业业,鞠躬尽瘁,不负皇上所托,岂敢结党营私,絮乱朝政。此事不提也罢!”

岳居正此言一出,在座诸人同时色变。

冷于冰眉头拧成疙瘩,缓缓放下酒杯,神色凝重:

“子曰:纣之不善,不如是之甚也。是以君子恶居下流,天下之恶皆归焉。”

“子曰:举直错诸枉,则民服;举枉错诸直,则民不服。”

“子曰:成事不说,遂事不谏,既往不咎。”

“子曰:不义而富且贵,于我如浮云。”

岳居正怫然道:“我见你是个读书人,才与你同席而坐,岂料你竟然是如斯小人。”

冷于冰一时无对,顿时老脸微红。

王翠翘却咯咯掩嘴笑起来:“子曰:邦有道则知,邦无道则愚,其知可及也,其愚不可及也。”

众人皆是愕然,初时见她涂红抹白,打扮得花枝招展,以为不过是个花瓶儿,那料想她也是出口成章。

“子曰:道不同,不相为谋。”岳居正倏然起立,向大家拱手环了一圈,“抱歉,在下不胜酒力,先行告退!”

冷于冰登时气得绷紧了脸:“子曰:朽木不可雕也,粪土之墙不可杇也!”

此时厢门大开,只见岳居正径直走到栏杆前,轻轻一按,抬腿一跨,整个身子便横越栏杆,径直从三楼跳下去。冷于冰吃惊,连忙追上几步,恰好看见他大剌剌的从天而降,惹得中庭的粉婢龟奴一阵大呼小叫。

“岳公子留步!”

冷于冰没有这般轻身功夫,噔噔从楼梯追下去,岳居正已经走到后门。

两人对面而立,瞬间身旁的人物和声音全部消失了,彼此眼中只看见对方。

冷于冰看着眼前这个天才少年,心中又爱又嫉又恨,爱的是他的才华,嫉的是他的天赋,恨的是他的横刀夺魁。

有一种惺惺相惜可以超越年龄。

冷于冰涩声道:“走出这扇门,从此以后就做不成朋友了。”

不是朋友,就是敌人。

此时,屋内温香如春,屋外寒风似刀。

一门之隔,两个世界。

岳居正仰天朗笑几声,拂拂衣袖,转身迈过门槛。

迎面撞见一个贵妇。

只见她披着雪貂大氅,十分华贵,肩膀有积雪;帽沿压得很低,细翘的鼻梁;体态丰盈,姗姗款步之时,烟罗衫的落地裙摆交叉晃动,风韵犹存。

这气质,一看就不像是青楼女子。

那贵妇悄悄从后门摸进来,没有料想会撞见人,连忙低头。

迎面又撞见冷于冰。

两人打个照面,同时愣了一下。冷于冰心中想道:她怎么会在这里?正要向她行礼,那贵妇已经低头,匆匆从他身边走过,咯咯登上楼梯。

再看岳居正,已经走远。

日暮西沉,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雪,铺天盖地一片白,积雪覆盖青石板,那个傲骨峥嵘的白衣书生,孑然一身走在长街中央,步履坚重,一步一个脚印。

他凝望着那个白衣背影,久久不说话。

主宾先后离席,只留下几个陪酒的,这酒局眼看就要拆了,王尊、江来顺和赵龙文面面相觑,席间的气氛霎时变得好尴尬。

只见王翠翘掩嘴送笑,色授魂与:“今朝有酒今朝醉,明日愁来明日愁。今晚难得大家欢聚一堂,也是缘分,莫要败了兴致。来,奴家敬大家一杯!”

王翠翘不愧是欢场老手,这般力挽狂澜的手段,顿时叫四小妓心服口服。

王尊、江来顺和赵龙文立即响应,互相看了一眼,心生默契。三男人蓄意灌醉王翠翘,四小妓不仅护驾,还在一旁推波助澜,纵使王翠翘三头六臂也是招架不住,未过三巡,已经不胜酒力,脸颊白里透红,煞是好看。其余人看起来也是晕乎乎的样子。

在美酒的发酵下,男女逐渐放下矜持,互相追逐打闹,放浪形骸,气氛也逐渐变得暧昧起来。

不消说,今晚定是一场不醉无归。

……

皇城侧门有个地界儿,原乃市摊杂八之地,后修筑廊房,纵横交错,置格排列,方方正正形似棋盘,又被老百姓俗称为“棋盘街”。

从伶香楼的正门口出来,一直向皇城走,就是棋盘街。

这房间就在招待岳居正的晚宴正上方,夹杂在一排完全相同的廊房之间,毫不起眼。与楼下的温香满室不同,这里只有一盏孤零零的油灯,一壶冰冷冷的清酒,一柄弯溜溜的武士刀,静谧得令人窒息。

房门悄然推开,初升的明月趁机洒入一扇光亮,接着闪进来一个线条柔美的身影,带起一阵阴风,吹得油灯忽明忽灭。

正是那从后门悄悄摸进来的贵妇。

她解开雪貂大氅,脱下帽子,只见风髻雾鬓插一支带珍珠坠子的金钗,妆容精致而不浓艳,举止得体而不轻浮,那股长期居于尊位滋养的雍贵气质,与民间女子截然不同。

靠近窗户的阴暗处,坐着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人,已经在那里坐了好久好久。他屈腿而坐,膝盖托着一柄微弯的东瀛武士刀,武士刀静静的平躺着,倒映着月光,自有一股杀气。年轻人的身影倒映在地砖上,那欣长的身影被扭曲,说不出的狰狞。

月光虽然照射在身上,可是他的脸却恰到好处的隐藏在阴影里,无法看清面容,只能看见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,闪耀着令人心悸的冷酷光芒。若是有人无意间看见此情景,怕是要吓个半死。

贵妇微微躬身,向年轻人福礼道:“隐歧先生好。”

“彩媩夫人好。”

隐歧不须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,微笑不语,临窗窥视外面的世界。

这个房间的位置极其考究,恰好正对着棋盘街的主干道,长街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。只见纷纷扬扬的大雪飘洒下来,平时热闹喧嚣的长街,今晚变得空空荡荡,寂静得不同寻常,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。

此时,从伶香楼正门口缓缓走出两个人,是一名锦衣华服的小公子,和一名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家仆。两人一路走来,呼呼的吹着热气,热气一出来就变成冰珠子,衣衫帽氅不知道什么布料,但一看就是好东西,不用穿,光看着就觉得暖和

“真是怪哉,今晚摆摊的、耍杂的,怎么一股脑儿全不见了?”

“公子爷,今天是冬至,又下雪,大约是赶着回家吃饺子,都提前收摊了,我们也快点回府吧。”

“阿保,我肚子饿,要吃羊杂煲补一下。我觉得羊杂比羊肉好吃,大冬天喝上一碗,整个身子暖烘烘,可舒服了。”

殊不知正因为老百姓吃不起羊肉,方才有羊杂煲这种东西。

“难得公子爷如此亲民。只是我们出来这么久,要尽快回府。”

“走嘛,我好久没有吃过了。上次那家就挺好吃的,我记得就在前面,他家的羊杂汤不膻,咱们顺路过去瞧瞧,或许还没有打烊呢。”

“要兜那么大个圈子,才不顺路呢。公子爷,再不回去,万一被徐师傅、高师傅发现,就要责罚奴才了……”

那徐师傅、高师傅大约是平日极威严,那小公子竟然一时没了声息。

彩媩夫人临窗眺望小公子的背影,扯玩着手绢,眼神飘忽不定,仿佛要做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,却始终拿不定主意。

毕竟,今晚的目标还只是个大孩子。

隐歧抚弄着武士刀,漫不经心的说:

“我小时候屁股长了毒疮,但怕痛不肯去割除,终于有一天开始腐烂,师傅不得不将我捆起来,强行割肉,最后我足足趴床躺了一个月。我趴在床上想啊想,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道理——养痈长疽,自生祸殃。”

彩媩夫人自然不会轻信什么长毒疮的鬼话,但是听完隐歧所述,她也想通了——老爷对她恩宠有加,这辈子她生是老爷的人,死是老爷的鬼;为了老爷的大业,便是天底下的恶行做尽,她也甘之若饴。

彩媩夫人森然道:“那就有劳隐歧先生了。”

从踏进这间廊房开始,她就颦着娥眉,但真正下定决心的那一刻,语气反而变得平淡,就像脱胎换骨换了一个人。隐歧那原本淡漠的心境禁不住泛起丝丝涟漪,她的语气越是平淡,隐歧就越觉得这女人狠辣,连背脊也冷飕飕。

“能为夫人解忧,是在下的荣幸。夫人请放心,我已经安排妥当,和上次一样,不会留下任何线索。”

“隐歧先生办事,我家老爷向来是很放心的。”

“夫人谬赞。”

“我家老爷说,事成之后,他一定想方设法给你弄到那件东西。只是那件东西深藏在皇宫内阁,要取出来不难,要想神不知鬼不觉的取出来,却是为难,须得先替换几个关键角色,方能不被政敌抓住把柄。”

顺着棋盘街一眼望到尽头就是皇宫,那件东西明明近在咫尺,却又似远在天涯。隐歧有时候攀上高楼,远眺皇宫高高的城墙,仿佛能感应到它的所在,但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他始终在城墙外徘徊,中间的距离始终不减半分。

今日终于距离它近了一步。

隐歧淡淡含笑,目光有着超乎同龄人的沉稳狠辣,心中自有打算——大家只是互相利用而已,只要能得到那件东西,织田家的武装力量一定能大大提升;至于大明,当然越乱越好,只有大明动乱,织田信长大人才有更大的机会!

“还有,拙荆对京师绣衣阁向往已久,请夫人内部引荐一下。她这次来京师,又特意给诸位捎了一点东瀛手信,盼夫人转交。”

“尊夫人真是客气,上次见面就给姐妹们每人送一份小礼物,甚是趣致,竟是中原未曾见过的。绣衣阁历来没有外族,不过尊夫人这么有心,妾身心中早就把她当成好姐妹啦。”

隐歧的嘴角微微勾起,仿佛童孩找到很好玩的玩具一般,笑道:“那就最好不过了。”

两人刚刚商定。

忽然从长街中斜穿出一个白衣书生,夕阳洒照在他身上,仿佛披着一层神圣的铠甲。他走得不徐不急,松软的雪地上仅留下一行浅浅的脚印,这份轻功修为甚是了得。

更奇怪的是他在下雪天行走,身上竟然没有一粒雪花。殊不知,凡是习武之人,只要内功修为达到一定程度,能将护体真气外放,将雨雪挡在身外。

“好家伙!”

隐歧是识货之人,顿时动容:“此人是谁?”

“本届文武双科状元爷。”

彩媩夫人淡淡说道:“他会不会坏我们的大事?”

隐歧道:“就凭他?”

武士刀忽然出鞘,手一挥,刀一闪,油灯的灯芯一抖而灭。

好刀。

好刀法。
本文链接:https://www.1y51.com/83_83631/19000521.htm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