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辰安既然赢了，她自然就是输了。</br> 只是她此刻的表情却并没有输了的沮丧，她显得很是从容。</br> 甚至没有将死时候的惧怕，反倒是有一种得到了解脱的味道。</br> 就在李辰安的视线中，她忽的又开了口。</br> 却不是向李辰安说什么胜者为王败者为寇，她竟然吟诵了李辰安在去岁中秋时候所作的一首词：</br> “十年生死两茫茫，</br> 不思量，自难忘。</br> 千里孤坟……无处话凄凉。</br> 纵使相逢应不识，</br> 尘满面……鬓如霜。”</br> 她似乎陷入了某种美好的回忆中。</br> 她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甜蜜的微笑。</br> 她依旧在继续诵读，嘴角虽然流着血，但那声音却很平稳，也满含深情——</br> “夜来幽梦忽还乡，</br> 小轩窗，正梳妆。”</br> 她的神色渐渐暗淡，眼眸里有痛苦的光芒在闪烁，虽然微弱，却是她此刻内心的真实体现。</br> 想来她年轻的时候，她在十五六岁那如花一般年龄的时候，她和那些追求美好未来的少女们，并没有什么两样。</br> 但不知道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，许和她的相公燕基道是有一些关系的。</br> 她终究没有活成她憧憬的那样。</br> 她终究偏离了本应该繁花似锦的那条路，走入了漆黑的深渊之中。</br> 到现在落了个这般凄惨的下场——</br> “相顾无言，唯有泪千行。</br> 料得年年肠断处，</br> 明月夜……</br> 短松冈。”</br> 她的眼角有泪滴落。</br> 不知道是对今日事之悔恨，还是对往日情之愧疚。</br> 亦或者对某个人之失望。</br> 李辰安没有去问。</br> 因为没必要去问。</br> 人世间爱恨情仇的事太多，如果非要说一个缘由，大致就是各有各的命吧。</br> 丽阳公主抬眼，她将嘴里的一口血给咽了回去，徐徐又道：</br> “我很喜欢你做的那些诗词。”</br> “我曾经多希望你就是个最纯粹的文人。”</br> “李辰安，那夜中秋，你做的第十六首诗，读给我听听。”</br> 李辰安看着丽阳公主。</br>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丽阳公主。</br> 她已三十有二，却依旧丽质。</br> 只是此刻的那张脸更加苍白，那双眼里的生机正在渐逝。</br> 就像即将凋零的花。</br> “那首词名为《破阵子》”</br> 李辰安负手而立，抬头：</br> “醉里挑灯看剑，</br> 梦回吹角连营。</br> 八百里分麾下炙，</br> 五十弦翻塞外声。</br> 沙场秋点兵。</br> 马作的卢飞快，</br> 弓如霹雳弦惊。</br> 了却君王天下事，</br> 赢得生前身后名，</br> 可怜白发生。”</br> 丽阳公主的双眼愈发空洞，她仔细的听了这首词，过了三息，“我懂了！”</br> “你懂什么了？”</br> “皇兄将这天下交给你，正是因为这首词！”</br> “你错了，我要去迎回皇长子。”</br> 丽阳公主脸上忽的露出了一抹古怪的神色。</br> 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，她没有去和李辰安说说那什么皇长子。</br> 她在交代她的后事：</br> “我死后，能不能将我埋在周山能够看见那处小屋的松岗之上？”</br> “……可以，只是，这不是给自己添堵么？何不放下？”</br> 丽阳公主冷笑：</br> “我是给他添堵！”</br> “我的坟就在那风铃小屋的对面，我就想看看他是不是还有那心情在那小屋里和那狐狸精颠鸾倒凤！”</br> “我死了变鬼也要看着他难受的样子！”</br> 她咳嗽了起来。</br> 剧烈的咳着，吐出了一口又一口的血。</br> 她咳的弯下了腰，这令李辰安心里一声长叹。</br> 他终究还是问了一句：</br> “卢皇后，是不是你杀的？”</br> 过了五息。</br> 丽阳公主终于止住了咳嗽，她抬起了头来，红光满面。</br> 她根本没有回答李辰安这个问题。</br> 她竟然说了一句令李辰安无比震惊的话——</br> “那个贱人……本就该死！”</br> 她的面色越来越红，她的眼却渐渐的暗淡无光。</br> 她的身子再也支撑不住，就要顺着这扇门滑落下去。</br> 李辰安一把扶着了她的肩头，急迫的问了一句：</br> “为什么？”</br> 丽阳公主嘴角一翘笑了起来，依旧没有回答。</br> 她的脑袋缓缓的耷拉了下去，说了最后一句话：</br> “后宫……有一颗大叶榕……”</br> 这是半句话。</br> 但这半句话的意思已非常明显，那颗大叶榕很容易找到。</br> 只是那颗大叶榕和卢皇后的死有什么关系呢？</br> 加上宫里的那一棵，京都就有了五颗大叶榕，莫非其中还有别的什么秘密？</br> 丽阳公主的双眼依旧睁着。</br> 但那一抹笑意却永驻在了她的脸上。</br> 许是终得了解脱。</br> 其实并未解脱。</br> ……</br> ……</br> 李辰安将丽阳公主的尸体放在了这间屋子里的那张床上。</br> 他走了出来。</br> 捡起了地上的那杆碧血洗银枪。</br> 风雪依旧。</br> 天井中那些人也依旧。</br> 那口棺材的盖板还没有揭开，这说明小武还未能将小剑给救回来。</br> 银如命依旧跪在那口棺材旁边，她已跪成了一个雪人。</br> 她的身边还有一个雪人。</br> 她就是小琴。</br> 萧包子的肩膀上歇着一只鹰。</br> 宁楚楚坐在回廊上，双手撑着下巴，微微仰着头看着天井上空飞舞的雪，不知道她在想着什么。</br> 也或者什么都没有想。</br> 只是在感叹着命运的无常。</br> 燕基道身上的那个茧越来越小，也越来越亮。</br> 估摸着他就要破茧而出，体内的毒当快被他排除干净。</br> 温小婉垂着头。</br> 她的手里拿着那把情人剑！</br> 她在抚摸着那把剑。</br> 她似乎也在想着什么。</br> 阿木依旧木木的站着，只是……</br> “王正浩轩跑哪里去了？”</br> 阿木那张如刀一般冰冷的脸微微一笑：</br> “小师弟听见了院里有狗叫声。”</br> 李辰安愣了一下：</br> “……挺好！”</br> 穿着一身绛紫色长袍，披着一张雪白貂裘大氅的程依人走到了李辰安的面前。</br> 抬头，扬眉：</br> “我要走了。”</br> “去哪里？”</br> “钟离秋阳还在平江成的望江码头等我。”</br> “……好，你去吧，代我向他问一声好。”</br> “行，我向你告别，是要提醒你，你还欠我一匹马！一匹最好的马！”</br> 李辰安摸了摸鼻子，“这个……我记着，现在还没有。”</br> “对了，你们何时成亲？”</br> 程依人忘记了那片马的事，羞涩一笑：“秋阳说再过两年。”</br> “好，再过两年……我和若水前来祝贺。”</br> “那可就这么说定了。”</br> 萧包子回头看了看一眼，程依人已转身离去。</br> 宁楚楚已来到了李辰安的身边，低声问了一句：</br> “姑姑她……”</br> “死了。”</br> 宁楚楚垂头，脸上的神色有些暗淡。</br> “毕竟是我的姑姑，我去看看她……将她送回帝陵，葬在帝陵的旁边如何？”</br> “她的遗愿是就埋在周山，那处小屋对面的松岗上。”</br> “……终未能解脱。”</br> 是啊，她至死也没有放下。</br> 李辰安背负双手，仰头望着昏暗的苍穹。</br> 苍穹恰有两只大雁飞过。</br> 他有感而发，言语有些悲凉：</br> “问世间，情是何物，直教生死相许？</br> 天南地北双飞客，</br> 老翅几回寒暑。</br> 欢乐趣，离别苦，就中更有痴儿女。</br> 君应有语：</br> 渺万里层云，千山暮雪，只影向谁去？</br> 横汾路，寂寞当年萧鼓，荒烟依旧平楚。</br> ……</br> 千秋万古，为留待骚人，</br> 狂歌痛饮……来访雁丘处！”</br> 萧包子转身。</br> 温小婉抬头。</br> 宁楚楚双眼含春。</br> 远在蜀州利州城的钟离若水此刻正独坐窗前，提起了手里的笔，落笔于纸上——</br> “两情若是久长时，</br> 又岂在朝朝暮暮！”</br> </br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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